隔60年、離2000公里:“失語”的記錄- 新華網內蒙古頻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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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2024 01/05 09:43:40
    來源:新華每日電訊

    隔60年、離2000公里:“失語”的記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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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  你一定聽說過一部電影的名字,叫《海的盡頭是草原》。海有盡頭,草原也有盡頭,愛沒有盡頭。不論身處哪里,總有親人在牽掛著你。

      2023年12月底,我們得到了一個看似“不起眼”的消息,“國家的孩子”李永、李世英與遠在江蘇的親人們DNA匹配成功,確定了親緣關系。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,3000多名孤兒從南方多省市來到內蒙古大草原,在當地群眾的撫養下成長,成就了“三千孤兒入內蒙”的佳話。作為內蒙古分社持續多年來跟蹤的重點報道選題之一,這個線索再次讓我們熱血澎湃。

       新聞與記錄,往往需要拋棄掉一些世俗層面的目的性,去僅僅為了一個人、一個故事、一個時代做好標注,意義不在于“感人”“火”,而就在于“記錄”本身。

       67歲的李永家住二連浩特,前幾日,通過DNA比對找到了他遠在江蘇的生母史八妹。

      12月27日,我和同事抵達二連浩特,便馬不停蹄地去見了他,和他閑聊了很久。他看上去寡言少語,偶爾的情緒波動僅在一瞬間從眼眸閃過,或者引起面部表情的微小變化,讓人很難“愿意”將黑洞洞的鏡頭對準這樣一位老人。

       回去的路上,我和分社優秀的年輕記者賀書琛兵分兩路,分別拍攝李世英和李永的認親之路,并于12月31日在江蘇宜興會合,隨后相機行事。

    2023年12月30日,在內蒙古烏海市,李世英(右)帶領家人去火車站,準備前往江蘇宜興認親。新華社記者連振攝

      2023年12月30日,在內蒙古烏海市,李世英(右一)帶領家人去火車站前往江蘇宜興認親。新華社記者連振攝

      12月29日晚,我抵達烏海,初步采訪李世英;30日凌晨3點,和當地融媒體中心的一名記者驅車去李世英家跟拍;當天6點,在銀川站轉車;下午3點,在鄭州東站轉車;當晚9點,抵達宜興;31日,李永在常州溧陽市埭頭鎮田螺圩村認親;1月1日,李世英在無錫宜興市徐舍鎮虞家橋認親。

      2023年12月30日,在從鄭州開往宜興的G3109次列車上,李世英尋找座位。新華社記者連振攝

      2023年12月30日,在銀川火車站,李世英等待妻子、女兒和外孫一起轉車。新華社記者連振攝

      從2023年12月27日到2024年1月1日,6天的跟拍,讓我們積累了大量的圖片和視頻素材?;仡^來看,很多瞬間稱不上美學層面上的美,但是有一種“間離”感?!伴g離效果”是一個戲劇舞臺藝術的學術名詞,意思是“陌生化效果”。

      新聞不是表演,也不能是表演。但我找不到用來描述此次采訪中影像記錄手法更合適的詞,便以“間離”代指。采訪過程中,我們與被采訪人建立了很好的關系,但是當我把鏡頭對準他時,卻不自然地想要后退,想把焦距拉遠,想跳出他目光所及的范圍。因為當他看向鏡頭的時候,他的心境很可能已不再是他自然產生的,而是另一種“真實的瞬間”。  2023年12月30日,在內蒙古烏?;疖囌?,李世英在站臺等車。新華社記者連振攝

       這次,我嘗試盡量更客觀、更冷靜、更遠距離地去觀察。兩位老人與親人相見的瞬間,情感的釋放并不相同,這與“預設”的效果完全不同。

       如果在一開始我們“策劃”“預設”了若干拍攝場景與畫面,然后去干涉,甚至擺布,那么整個報道就是失敗的。

      1月1日,在江蘇省無錫宜興市徐舍鎮虞家橋村,李世英的家人懸掛條幅歡迎他回家。新華社記者連振攝

       新聞與記錄的界限很模糊,記錄可能并不是新聞,而新聞必須是客觀記錄。

       讓我們回到這次報道。從影像記錄與表達的多維性上看,半個多世紀的時間、近2000公里的空間都賦予了這次“團圓”以厚度。故事本身又雜糅了家事與國事的豐富內涵,讓本來簡短的新聞瞬間更具張力。  2023年12月31日,在江蘇省常州市溧陽市埭頭鎮田螺圩村,李永見到親人后喜極而泣。新華社記者連振攝

      2023年12月31日,在江蘇省常州市溧陽市埭頭鎮田螺圩村,李永與生母史八妹(左)相認。新華社記者連振攝

      2023年12月31日,在江蘇省常州市溧陽市埭頭鎮田螺圩村,李永握住史八妹的手。新華社記者連振攝

      2023年12月31日,在江蘇省常州市溧陽市埭頭鎮田螺圩村,史八妹端詳李永。新華社記者連振攝

      在這次報道中,我嘗試把自己化作一個可有可無的“影子”,讓相機消失。在兩位老人與親人相認時,值得拍攝的畫面太多了,讓人眼花繚亂,無所適從。照相機與攝像機,長槍短炮,話筒麥克風,一下涌入了現場。

      我沒有對現場的控制權,那就記錄它吧,它也是事件的一部分。既然無法取舍,那就面面俱到。我躲在人群里,把看到的一切都拍了下來。幸運的是,這樣的記錄更真實可感。

      人的感情是相通的,拍攝者的“無心記錄”,交上來的是一份“原始文件”,但給有心的讀者提供了無限的創作空間。一千個讀者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,那么多的瞬間,總有一個是某位讀者的心頭好吧。

      2023年12月31日,在江蘇省常州市溧陽市埭頭鎮田螺圩村,史八妹看到兒子李永,流下眼淚。新華社記者連振攝

     1月1日,在江蘇省無錫宜興市徐舍鎮虞家橋村,李世英的大哥虞仁杰(右二)見到弟弟歸來,喜極而泣。新華社記者連振攝

      1月1日,在江蘇省無錫宜興市徐舍鎮虞家橋村,李世英與大哥虞仁杰(左)在一起聊天。新華社記者連振攝

      1月1日,在江蘇省無錫宜興市徐舍鎮虞家橋村,李世英兄弟姐妹六人在一起合影。新華社記者連振攝

     “好玉不上工”,好的新聞素材就像是名貴的玉料,越名貴,它的雕鑿就越簡單,雕鑿越多,反而失之本色,也正是這個道理。

       當我在了解到這個“國家的孩子”跨越半個多世紀尋親的選題后,第一反應覺得很適合鏡頭呈現,應該會很生動,能夠直擊內心,而且有歷史加持,立意深遠,是一個彰顯民族團結大愛的好選題。然而在見到我要跟拍的主人公李永時,所有的預設都被擊破:李永是一位習慣給否定答案的人,極不愿談及感受,對所有開放式問題的回答都不會超過兩句話。

      2023年12月27日,在內蒙古二連浩特市,錫林郭勒盟公安局民警栗海波(右)給李永看其生母的照片。新華社記者劉懿德攝

      記者問他,為什么要去尋親?他說就去看看;追問他想去看什么?他說不知道;問他對時隔65年再見到母親有什么期盼和感受,他說到了看吧,沒啥期盼。

       在一眾記者窮盡腦汁想盡問題也撬不開他的心扉、話匣時,我們寄希望于他有一些能與母親聯系的物品或者照片,結果一切的努力也是白費。累年生活的坎坷與重擔已經讓這個67歲的枯瘦老漢,失去了對感情的敏感。若不是女兒了解父親內心最深處的渴望,要求父親去做采血,怕是老漢都不會動尋親的念頭。

       在還有備選采訪對象的情況下,為保證報道不“塌”,我和同事連振迅速商定,決定兵分兩路。沒有放棄李永這一路尋親線索的原因,一是跨越65年與97歲母親再相見,確實世間罕見,具有很強的新聞性;二是如若他一路的沉默、口拙,能夠和相見時的情感噴涌形成強烈情感對比,這將比任何言語都更直擊內心。

      2023年12月29日,尋親志愿者周六君(右)在宜興火車站接李永。新華社記者賀書琛攝

      然而這一路的跟拍下來,我的信心被一點點瓦解。同行的電視臺記者在路上試著剪輯李永的同期聲,發現竟沒有一句完整的表達。李永甚至沒有和孩子吐露過自己是“國家的孩子”,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段歷史,他得知身世還是聽村里老人念起。

       這個時候,或許做一個安靜的旁觀者與見證者才是最佳的選擇:極少有人經歷過與母親65年未見的團圓,不管他是怎樣的反應,冷漠也好,憤怒也好,痛哭也好,都是他最真實的表現。 

      于是我做好了兩個備用方案,一個是到了目的地,我就沖去李永親人家里,通過反向視角敘事,講講當年的故事,對于家人來說怎樣接納和擁抱李永,也許也能拉開情感的張力。此外,我還準備了宏觀敘事視角的報道思路,如果現場的情感不夠打動人,那就以此為切口,講述這一民族團結史話的闔家圓滿。

      2023年12月31日,在江蘇省常州市溧陽市埭頭鎮田螺圩村,李永與親人擁抱。新華社記者連振攝

      然而,認親當天,始料未及。平日佝僂身子緩步慢行的李永,在看到65年未見的母親的瞬間,沖到母親面前緊緊相擁痛哭,仿佛把半個多世紀以來所有的辛酸苦辣都在母親的懷里釋放出來。令人意想不到的瞬間迸發的情感洪流,竟讓我一剎那恍惚,忘記舉起相機,以至于沒有拍到李永看到母親之后沖過來的一瞬。

      2023年12月31日,在江蘇省常州市溧陽市埭頭鎮田螺圩村,史八妹喂李永吃湯圓。新華社記者連振攝

      年近70歲的李永把頭埋進97歲的母親懷里,好似嬰兒鉆進母親的臂彎,我偷瞄了一眼舉著相機圍著這對母子的記者們,無一不鼻子一酸。65載光陰好像沒有存在過,67歲的李永還是當年那個沒有被母親抱夠的小孩。感動之余,我沒有等第二天的另一個認親故事,當晚就發出了第一則報道,并且在轉發鏈接的朋友圈里寫下這樣一段話:“再多苦難磨硬的心,也會在血親面前柔軟可觸,才發現即使心底里、面龐上再多溝壑難平,再多皺紋、白發,也會在母親的懷里,一如初見世界時的癡癡嬰孩?!?/p>

      事后再想起一直以來的擔心、預設,付之赧然一笑。此前的預設、對情感迸發的預期、對可能發生情況的緊張都顯得有些“用力過猛”。在這樣的世所罕見的境遇下,沒有雕琢過的樸實無華的“流水賬”,才最接近普通人真實的情感,才最能夠打動人。

    可能往往越是內斂不言的人,越是經世間摔打練就一身刀槍不入的人,越是回避感情不講的人,表達出來的情感更為真摯動人,也往往會在一些特殊時刻比別人都感性。他們對著鏡頭的局促不安,第一次出門的小心翼翼,對周遭環境的不信任,往往最接近人們真實的內心,因此他們不經意間的情感流露才最打動人。

      有時候只有“失語”的記錄,才最能呈現“說不盡”的真情實感。正是不雕琢的玉,才有不規則的紋理,才能讓正在經歷不同人生境遇的人看到折射自己的那一面。在這一則報道的視頻呈現中,我加入了不少冗長的場景鏡頭,這一“注意力”的大忌,可能會成為品讀人物性格的窗口。

      本想借用文字描寫一路上主人公的狀態,又覺得也許自己注意到的太過片面,不如畫面留長些,讓讀者找找自己的“哈姆雷特”。這幾天也不時在想,六十幾年前,如果沒有草原兒女視如己出的關懷愛護,如果沒有超越民族的家國大愛,沒有母親含淚送子的一幕,沒有養父母木訥老實的言傳身教,李永的性格和境遇會不會與現在全然不同呢?不過歷史沒有如果,有的只是跨越民族、在你需要的時候撐托你的臂膀,和那個永遠都為你敞開的母親的懷抱。

      為了這一則選題,六天奔波了七個城市,缺失了近一半的睡眠。在報道完成之時,卻絲毫不覺得累,反而覺得應該再累一點,效果也許會更好。因為這一選題不僅僅是世所罕見的親情故事的記錄,更是六十年前沒有血緣的親情故事的延續。草原母親好像在說,不管走多遠,走向何處,都要記住來時的路。

      策劃:蘭紅光

      統籌:費茂華、周大慶、劉金海

      記者:連振、賀書琛

      編輯:林立平、徐嘉懿、尹棟遜、蔡湘鑫

    【糾錯】 【責任編輯:徐梅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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